父亲在工厂工作了半辈子。工厂兴旺时,他带着工人奋斗在第一线;工厂逐渐衰败时,他守着厂子看尽人心冷暖。虽然时间洗去了工厂往日的光辉,但留下了在这片土地上发生过的点点滴滴…… 嘈杂的工厂之夜, 闷热的晚风中, 飘着厂区特有的臭鸡蛋气味。 他们一如既往地换上工作服, 戴上安全帽和头灯, 在震耳欲聋的机器声中爬上高塔, 或钻进漆黑复杂的钢铁管道群, 扛起各种工具修缮设备, 争取在天亮前抢修出来, 不耽误生产。 2016年10月,氮化工一百多名已跳槽职工,在收到工厂即将改制的消息后,自发地集结在厂办公楼前静坐示威,要求和在职职工一样,获得改制赔偿款。这事发生没多久,就在厂里闹得沸沸扬扬。 一天中午,我父亲路过此地,竟在示威人群里发现了刘叔,立刻热情地把他带回了家。 这是刘叔跳槽后,我第一次见到他。他胖了点,或许因为室内做工不用晒太阳,他没那么黑了,脸很长,下巴前突,镶在上面的豆豆眼还是一笑就看不见。但这次来,刘叔的笑总透着些尴尬,只在说起厂区改制赔偿时,他才又理直气壮起来。 “虽然我们已经离职,但我们也在这个厂工作过,凭什么现在工厂有钱改制了,就不念我们以前的贡献?就算缩减在职工人的赔偿金,也应该把我们囊括在赔偿范围内!” 刘叔走后,母亲的脸立刻黑下来,嘟囔道:“自己当初做了什么事心里没数吗?还好意思说这种话。”她义愤难填,又厉声告诉父亲,“以后别把他带回来!” 1 刘叔曾是父亲带过的,干活最得力的工人。 2003年,在氮化工净化车间工作了十年的父亲,因为工作认真,又在厂区、市级等几场大型技能比赛中拿到优胜,便从操作班长一路晋升到车间副厂长,管理四个维修班,将近三百名维修工。 氮化工是当时全市最大的化工厂,以化肥作为主打产品。1969年建厂没多久就是全省前50强企业,后来又成为中国化工前500强,在市里算是无人不知。因此,能在车间崭露头角,是当时许多工人奋斗的目标。 但父亲晋升时年纪不大,这似乎引起了车间里一些前辈的不快。 自从父亲当上副长,工作就变得很忙,除了正常上班,晚上他还要检查厂区机器运转情况。一旦出现故障,要立刻找人修理。但许多有技术有经验的老工人心里有疙瘩,常找借口不出工加班,或是干活拖拖拉拉。他们议论:“白天上班还不够,晚上还要我去修机器,这不是故意摆官威是什么?” 工人的不配合让父亲很是头痛,因为维修工是生产一线,要是工人不配合,不加班维修,坏掉的机器就运转不起来,生产势必会被耽误。这样一来,父亲不仅会被上级领导苛责,还会被人看扁。 因此,父亲一心想培养出能够随叫随到、技术过关的维修班。 一天夜晚,车间二号泵出现阀门内漏,需六人前去抢修。接到通知后,父亲逐一给平时技术好的工人打电话,许久才凑齐人数,刘叔就是其中一员。 谁知刚赶到车间,父亲又接到通知,说刘叔的母亲在家里被蛇咬伤,村民辗转几轮把消息带过来。而这时刘叔他们已爬上维修塔,无论是上去告知,还是等他下来再通知,都会延误时间。于是父亲索性连夜骑摩托赶到刘叔家,亲自把他母亲接到厂医院治疗,又赶回家做了一大碗热饭送去。 父亲这份恩情,刘叔一直铭记在心。这事之后,他成了最踏实跟着父亲干活的人。只要父亲找人做工,他一定准时达到现场。 2 父亲看出刘叔的积极,也开始有意培养,一边完成本职工作,一边以师傅的身份教刘叔技艺。譬如锯削铰孔,机械测量和热处理,教他如何用大锤击打铜泵碱泵,让变换气在吸收塔里与碱水相遇,脱出一氧化碳。那时刘叔结婚晚,父亲还三天两头带他回家吃饭喝酒。 刘叔第一次来家吃饭时,我已经听母亲提了许多次。她说:“每次父亲要找人做工,刘叔总是最快响应的,所以以后见到他,都要喊‘刘叔好’。” 但母亲私下里也曾开玩笑,说父亲太无私,把看家本领都教出去,父亲却不以为然:“有师傅教很关键,有些问题半天想不出来,师傅点一下可能就会了。小刘学得快,以后做工我也放心。” 在父亲的指导下,刘叔果真成长很快,没多久就成了操作班长,是当时车间班长中最年轻的一个。而刘叔感遇父亲器重,也忙不迭地帮他攻克一些关系。 当时不少工人对加班有意见,刘叔便趁喝酒和他们分析加班的必要:“在我们车间,加班费按百分之三百来发,还有什么好抱怨的?大家都是为了挣钱,不然靠那点死工资,能撑到几时?” 他又劝说那些心里有疙瘩的老职工:“你以为厂长喊你加班是故意累你,用身份压你?你傻啊,百分之三百加班费,多少人眼红啊!” 刘叔所言不虚。那时车间工人大多都已经成家,配偶要么也是职工,要么来自周边农村,收入都不高,加班确实是能够改善收入的有效途径。但这些话却不能由父亲亲自说,只有刘叔以一线工人的身份将心比心,才能起到疏导作用。 除此之外,刘叔还亲自给刚进厂的愣头青当师傅。每天上班,刘叔就带他们检查设备。出了问题,他们二话不说,光着膀子,顶着烈日,抡锤上塔整修。 那些年,由于生产设备全年不间断运转,机器已经开始老化,经常大半夜突然出现故障需要抢修。这时,都是刘叔找到工人,准时和父亲在厂区汇合。 嘈杂的工厂之夜,闷热的晚风中飘着厂区特有的臭鸡蛋气味。他们一如既往地换上工作服,戴上安全帽和头灯,在震耳欲聋的机器声中爬上高塔,或钻进漆黑复杂的钢铁管道群,扛起各种工具修缮设备,争取在天亮前抢修出来,不耽误生产。 即使好几次,刘叔凌晨刚加完班回到家,检查工又报告机器出现问题,但只要父亲一个电话,他便毫无怨言再次赶赴车间。 刘叔在一线奋斗,父亲兜好后盾——每次抢修结束,父亲总带他们下馆子,加班费全按百分之三百地发。没几年,车间工人着实齐心不少,出了许多能随叫随到、肯吃苦的维修工,还连续几年拿到厂区优秀车间奖,而这些全然少不了刘叔的尽心。 父亲越来越欣赏刘叔,不仅把他提为工段长,甚至向母亲透露,等自己退休就向领导推荐刘叔。 但偶尔,他们之间也会有些不快。 自从刘叔带出一班技术了得的工人,就有些小团体主义,有油水的工作总是先安排给自己班工人。父亲提醒他,加班的机会应该平均些,不该总集中给同一批人。刘叔不以为然:“干得好的人多干点,多给他们赚点,做工才更努力嘛。” 于是不少工人为了这些福利,不惜给刘叔送礼、请他吃饭,就为了进他的维修班。父亲看不惯刘叔飘飘然的样子,几次提醒却不见他收敛。 后来的一件小事,让父亲和刘叔的关系出现了一些裂痕。 当时,氮化工的生产效益开始下滑,工人工资很久没有涨,过去经常发的超产奖,以及每天都有的蛋奶鱼肉等福利也不见踪影。所有工人都眼巴巴等着加班,指望能靠这多挣点钱。 父亲知道这个问题后,再碰上加班,就不光只联系刘叔了,也开始联系其他工段长,尽量保证每个工人都能加上班。譬如李叔那样力气大却头脑简单,维修技术稍欠火候的工人,父亲也会安排他加班,甚至几次亲自带他上维修塔。 这种做法让刘叔有些微词。一次吃饭,他趁着酒劲把话说出来,无非李叔干活不行,机器他修一次,别人要帮他修三次。“我看以后还是少找他,我们班各个都做得比他好。” 父亲却说,现在效益不好,大家都要养家糊口,加班费自然谁都想要。如果总不让老李做,他又赚不到钱,只怕以后越来越没信心。“技术都是练出来的,他多看多做,以后就熟练了。” 听了父亲的话,刘叔没有表现出不满,却在一段时间里不到家里来吃饭了。那时刘叔已经结婚生子,每逢周末父母开会没空陪我,刘叔就带我和弟弟到河边钓鱼。但和父亲几次谈话不愉快后,他再也没带过我。 3 细微的矛盾似乎没能掀起波澜,工厂仍旧继续运转,父亲仍打算退休后就把刘叔推荐上去。谁知2006年,氮化工遇上了建厂以来的最大危机。 这次危机是由于工厂的化肥失去市场所致。过去,几乎全省都用我们厂生产的化肥。但随着其他地区化肥产业的崛起,氮化工的地位受到巨大威胁。 氮化工建于南方,本地煤质量低,燃烧不充分,不能满足生产需要,所以煤资源都来源于山西煤矿。这无形中拉高了生产成本,销售价格也必须随之上涨。而外地化肥虽质量稍欠,价格却亲民,一下就在省里打开了市场。不仅抢去许多生意,还把市场价格拉低,让氮化工化肥面临成本和价格持平,毫无盈利的危机。 为改变这种状况,2008年,工厂从河南派来了谢总,要挽救氮化工于水火。 谢总戴着一副眼镜,不苟言笑。他主要采取两个改革措施,一是引进“6S管理模式”,也就是整顿清洁工厂;二是鼓励职工到外推销化肥,签单越多,拿到的奖金就越多。 但两个措施实施起来都有难度。 过去工厂工作氛围轻松,工人可以穿便服做工,上下班也无须打卡,管理更多依靠员工自觉。但6S实施后,每个工人都要穿统一的工作服,准时打卡上下班,每天还要清扫工厂。而且职工并不认识可以大量订购化肥的商家,推销和签单更是无从谈起。 没多久,厂里哀声一片。有人说,其实工厂已经好几年入不敷出,可能很快就连工资都发不出来。也有人幸灾乐祸,说工厂工资低,福利少,倒闭了最好。 就连刘叔也忍不住和其他人抱怨:“整天就搞这些形式化,搞来搞去工资也没见涨。”这话传到父亲耳里,除了提醒刘叔注意言行,也没把话放在心上。 当时父亲和厂区站在一起,除了正常上班,每周还给工人开会上课,说些氮化工要改制成现代化工厂,规范化是必不可少的环节云云。 但无论父亲怎么说,厂里如何鼓动,氮化工的效益再也没有恢复。2014年,谢总又回了河南。这意味着改革失败,氮化工迎来群龙无首的半年。 这个消息很快传出去,后来竟演变成氮化工快要破产,而且相信的人越来越多。没多久,其他市的化工厂纷纷来到厂里招人,想挖走有经验的技术工人。他们大张旗鼓地在厂区摆桌子、发传单,声称只要跳槽,每月工资翻倍。 母亲每次看见,回了家都免不了一顿大骂:“真是欺负到头上来了,这个厂还没垮呢,竟然就这样公开过来抢人?我就不信真的有人会走。” 但母亲终究是想错了。那几年氮化工效益不好,普通工人的工资只有2000出头,工资翻倍的条件的确让许多人都动了心。没多久,厂里工人跳槽的消息频频传出。 见状,父亲也有些担心,赶紧找得力的工人吃饭,表示“要一起撑过困难时期,否则工人都走了,这个厂就真的要垮了”。甚至私下向刘叔透露,退休了就向领导举荐他,言下之意就是希望他留下来。 意外的是,刘叔没有表态,只半开玩笑地说:“他们开的工资确实高。” “高我也不去!”母亲抢答。过去外公是合成车间的厂长,母亲有着厂子弟情怀:“我从小在这里长大,我只想它变好。” 刘叔露出讪笑,夸母亲高风亮节。 就在我们以为顺利稳定了工人时,中午一天,父亲却眉头紧锁地回来了。他告诉我们,刘叔和沿海一家工厂签合同,人已经走了。他之前一点没走漏风声,父亲还是从同事那知道这事的。 母亲大吃一惊:“他走了?那天不还说得好好的,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?天哪,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,枉费你当初这么用心培养。” 父亲虽然伤心,仍旧护着刘叔,说他还年轻,想去好工厂是情有可原。“人往高处走,我们要理解年轻人到好地方发展的想法。” 但刘叔的离开却并不干净。 他走后,他班上那些工人也跟着离开,连招呼都不打就彻底消失。 不仅如此,还有人告诉父亲,其实刘叔早就暗通款曲,想把能干活的工人都带走。他说氮化工要垮了:“只有傻子才守着这么个破厂不放。”甚至在背后埋怨父亲只让他当工段长,加班还找其他人,让他在工人面前失了面子。他想去了那边没人压着,搞不好能当个厂长。 这下母亲再也忍不住,在家骂了刘叔两天,说他白眼狼,不懂感恩。但她不忍心在父亲面前说重话,只能向我抱怨:“搞了老半天,没想到是嫌你爸碍事,挡住他了。他也不想想,没有你爸,他能学这么多技术吗?这个时候把工人都带走,不就等于眼睁睁看着氮化工死?” 而我们没想到,刘叔接下来做的事更让人心寒。 4 工人大批跳槽给厂里带来了巨大人才损失,父亲车间原本三百名维修工人,走了一半,其他车间走得更多。正因如此,父亲迎来了最艰难的一年。 虽然氮化工的新对策还没下来,但机器运转不能停,否则会锈得更快。过去工人多时,一个班负责一块区域,大都应付得来。现在工人少了,每人负责的区域变得更大。 每天天一亮,父亲就去车间检查设备。他又变回了工人的样子,和职工爬高塔、加班维修、吃盒饭。即便如此,人手仍是不够。父亲一次次请求领导分派工人,但迟迟没有回应,父亲却说这个结果他早有预见——不是上级忽略请求,而是现在每个车间都缺人,厂里的工人实在是调转不过来了。 不得已,每个车间的厂长开会,形成了互助网络。譬如某车间设备出现大问题,其他车间就委派工人暂时支援。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。热闹的工厂现在走了一半人,剩下的一半无论出于什么原因留下,都有些心猿意马,人心涣散了。 那段时间,父亲经常躲在阳台抽烟。他和我说话时强撑着精神,但转过身,焦虑和疲惫再次裹住这个中年男人。 而就在厂里大乱时,刘叔他们又三天两头地往回跑。他神采奕奕地请老工友吃饭,言语中透露自己工资见涨:“出去才知道,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。工厂全是自动化,干净、卫生。干的活比这里少,赚的钱还比这里多。现在让我在这里干活,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。” 刘叔生活更上一个台阶的样子,引得许多工人羡慕。 他也常来我们家。一开始,父母不再计较他当初的不辞而别,也关心他的新生活。但渐渐的,母亲不再愿意招待,因为刘叔流露出的优越感让她不快。他说:“像厂里面这样,要爬到塔上去维修的,我在外面是从没见过,实在太落后了。” 不仅如此,父亲发现刘叔每来一次,车间里的工人就少几个,不知不觉又走了不少人。父亲留个心眼,稍加打探才知道,原来刘叔跳槽的工厂提供了赚钱新思路:只要能挖来技术工人,就给推荐人奖励。所以厂里接二连三走的人,都是被刘叔他们挖去了新工厂。 而且刘叔很“专一”,只挖父亲车间的工人。他说:“反正氮化工已经是个空壳,既没前途,也没钱途。拖得越久损失越大,人还是要往高处走。” 母亲和我说这事时,气得哭出来:“当初一口一个师傅叫得好听,现在竟然想把你爸车间的工人都挖走,让你爸累死累活,怎么做得这么绝?”那以后,母亲不愿给刘叔好脸色。他回厂路上见到母亲,叫她“师母”,母亲全当没听见,头一扭就快步走开。 5 而谁也没想到,氮化工还有回光返照的一天。 2015年,氮化工派来了新领导施总。和谢总不同,施总没下达什么具体改革措施,但神奇的是,他来没多久,氮化工的生产似乎又恢复到从前。不仅生产系统全开,还经常给工人发超产奖,动辄几百上千。久旱逢甘露,大家对这时隔多年的奖金感到惊喜,以为氮化工的效益又好起来了。 而就在生产如火如荼进行时,没多久,氮化工被一家私企相中。就这么突然地,厂区传来了确认改制的消息。 对于改制,人们都不意外。氮化工拖了这么多年,走到这一步在所难免。但大家没想到的是,在改制计划中,还要给每个在职工人赔偿金,也就是买断工龄。 消息一出,所有人都沸腾,因为谁也没想到还有拿赔偿金的一天。 现在回过头看,施总接手后,氮化工就回光返照般地加速生产、给工人发奖金,这是领导真为工人考虑,鼓励工人努力工作,还是领导刻意营造了稳定假象,借此吸引私企注意,这些目的都不得而知。普通职工知道的只是,即使在氮化工最艰难的时候,工厂也不曾亏欠工资,守住了满足工人基本生活的底线。 2016年,改制方案终于确定下来——以买断工龄的方式进行赔偿,一年按四千元计算,赔偿到位后解除劳动合同。这一消息让每个职工都为之振奋。 可以说,大多数职工都在氮化工工作多年,按一年四千元赔偿,每个人都会获得几万到几十万不等的赔偿金。这笔赔偿金或许比一些工人一辈子的存款都要多。这下,愁云具从工人的脸上消失,大家眼里话里都在交流同样的信息:幸好当初没有跳槽,不然干十年,还没一次赔偿金拿的多。 而当初跳槽的员工自然也收到这一消息,他们愤愤不平,觉得自己虽然已经辞职,但过去对氮化工也有不可否认的贡献,氮化工不能不念及旧情。 于是他们自发集结了一百多人在办公楼下静坐,举着横幅,看到领导下楼就高喊示威,表明心声。也就是在这时,父亲遇到了抗议中的刘叔。 这次见面,刘叔没有了过去的得意,还主动说起新工厂的问题。比如承诺帮工人伴侣解决工作,其实只是让他们干些零工。 “但是,我们对这个厂也是有过贡献的。如果按过去的工龄来算,我们在这个厂也有工龄啊,赔偿给我们是理所当然。如果不行,我们就去市政府门口静坐,把事情闹大,看领导出不出面处理。” 母亲对刘叔见利忘义的行为本就不满,听到这种话更是不愿伺候。刘叔一走,她就毫不犹豫地讽刺:“当初为了多拿千把块钱,把工人都挖走的时候,为氮化工想过吗?现在听说有钱发,又个个都想回来了。”父亲也难得地表态:“估计他们走的时候也没想到,这个厂还有能发得出钱来的一天。” 其他职工对刘叔他们的请愿理由也很不满,听说他们要求缩减在职工人的赔偿金,以便把自己囊括在赔偿范围内的要求后,更是愤愤不平。于是刘叔他们静坐时,在职工人也在旁边辩驳。 “你们都辞职了还想回来拿赔偿金,这样算起来,有贡献的人就多了去了。那些退休职工有没有贡献?去世职工有没有贡献?照这么说他们也该拿赔偿金,人不在了也要发给子女。” 两边人马在办公楼外吵得不可开交,等待最终的改制计划就成了当时所有人的心头大事。 6 2016年底,改制的方案终于全部出炉。除了在职职工,已辞职的职工没有获得赔偿的资格。消息一出,在职工人欢天喜地,刘叔他们却愤怒无比,举着拳头叫嚣,要去市政府示威,要去法院上告。但示威了几天,领导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改制流程,工人也不再理会他们。于是没多久,他们不得不离开。 那以后,刘叔再没有回过厂里,父母也再没提到过他。 2017年,工人的赔偿款陆续发放完毕。父母因临近退休年龄,双双没再续签。但不少年轻工人拿到赔偿款后又和企业续签合同,李叔就是其中之一。 当初人心惶惶之时,已经出师的李叔没跟着刘叔离开,而是继续留在厂里。改制完成前,父亲因身体原因调动到物业部,李叔便顶替了父亲的位置,成了厂长。 这时候,工厂在职工人只剩下几百人,再无法和过去同日而语了。 遗憾的是,即使氮化工在收购企业的帮助下进行了改制,但仍无法改变气数殆尽的命运:市场继续溃败,机器太过老旧,根本无法与其他自动化工厂竞争。没多久,工厂市值一路亏损,工人也开始息业,一年只开工两三个月。 留在厂里工作的工人都还要养家糊口,指望不了这点工资,纷纷外出打工,厂里的工人也一天比一天少。终于,到2019年的春天,厂里再也没有让工人返工。 虽然没有文件,没有通知,但大家都心照不宣,氮化工就这样彻底没落了。就像一个庞然大物沉入水底,现在连水波都消失了。至此,市里再没有如此规模的化工厂。 春节过后,我又陪父亲到厂区散步。这是他常做的事,去看看年轻时奋斗过的工厂。只是这工厂已经荒废:传送架生了锈,淡黄色的吸收塔在多年暴晒下变成灰白,过去热闹非凡,灯火通明的厂区,现在安静得轻声说话都会传出回音。 生活区状况也是一样,随着年轻工人的离开,许多退休老职工也走了。厂里的人越来越少,慢慢变成一个空厂,仿佛快要被人遗忘一样。 虽然父母早已搬到省城,但父亲说他每年都要回来看看。 “自从1969年建厂,两代人的青春都贡献在了这里。你也是在这长大的,这里都是我们的家。” 题图 | 图片来自piqsels.com 配图 | 文中配图均来源网络